◎林疋愔

　開始想像自己在生命走到盡頭前，緩慢移動著眼球，意識清楚地對著探望的親人說：「你來看我了啊！」像是知道誰來了，又好像認錯了人。

　我試著體會父親獨自面對死亡時的心情，等著在外地工作的子女趕來，回憶自己短暫的一生與眷戀的人事，就像是關在一間漆黑的小房間裡觀賞紀錄片，母親的手、妻子的臉、兒女的聲音，那些自然又熟悉的日常隨意交疊、中斷，也逐一模糊、消散。儘管再怎麼捨不得，惋惜還沒等到子女長大，牽孫子上學，影片既已演完，就該離場了。他累得闔上眼就沉沉睡去，沒有太多苦痛。好走，是最後的尊嚴和幸福，也是留給家人最後的禮物。

　你兩眼噙著淚問我：「如果是妳會怎麼做？」和十年前的我一樣，我面對癌末的父親，如今你面對的，是罹患罕見疾病的母親，我們所面對的，是大家都會經歷的生死課題。病發送醫治療三個月，肺部愈來愈無法呼吸，醫生要我們決定是否插管，爭取救治的時間和機會。急救的過程是很痛苦的，但如果不救，就沒有希望了，如何權衡？令人陷入抉擇的煎熬，沉重的壓力讓人連簽字的筆都提不起來！

　讓我對你訴說我父親的故事吧！像他那樣的個性，始終在人生路途憑著忠肝義膽獨挑大樑，從不願給親朋好友添麻煩。原本那麼意氣風發的人，認了敗北的肉體，離去的青春，老了、病了，甚至失去生活的基本能力。他心裡早已有數，肝癌末期像被宣判死刑，但他從不埋怨，也不怕向閻羅王下戰帖，食療、運動、化療，照樣大吃大笑，以超越正常人的勇氣與死神搏鬥，隨緣自在活著。他理性樂觀地交代身後事，在我努力忍住淚水時摸摸我的頭：「乖女兒，別哭，我喜歡看妳笑。」

　父親交代身後要樹葬，就把骨灰埋在爺爺奶奶墓園裡的松柏下。他說想要「現代」一點，不需留下一碑一墓，反正從大化來，便回大化去，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，叮囑親人千萬別傷心過久，因為他的靈魂已得到真正的解脫，可以到處雲遊四海。相較之下，自己反倒比父親傳統了，總覺得必須留下紀念物品，才能讓後人有情感的依託，但我還是選擇尊重他的心願。思念是生者的事，願意記得的，會在塵世的某個角落回憶屬於彼此的美好時光，在心裡騰出空位靜靜與他對話；不願記得的，便選擇遺忘。

　如果我是你，也會和你一樣，尤其在母親求生意志還這麼堅強的時候，至少我們都努力向死神挑戰過。親愛的，請別擔心，母親怎麼忍心怪你，我相信等她拔掉呼吸器，一定會摸摸你的頭說：「乖兒子，別哭，你做得很好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