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林疋愔

　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，時時警惕著人生無常、世事難料，雖然明白日子要及時行樂，但仍戰戰兢兢，總覺得生活要更務實、積極一點，那種未雨綢繆、容易緊張的性格，就像身體裡的顯性基因。

　剛滿四歲的女兒卻似乎將這種恐懼的基因轉化為隱性，她在纖細柔軟中帶著無所畏懼的瀟灑。女兒從小便喜歡我對她扮鬼臉，喜歡聽我發出各種怪聲音，壓低或拉高嗓子學動物叫，她總是笑得合不攏嘴。有時，反而是她躲在暗處突然跳出來「哈」一聲，我被嚇得倒退三尺，拍拍自己的胸脯說：「妳嚇到媽咪了。」

　有一次她在夜裡起身，看見牆上出現碩大的身影，她往後退，黑影反而變得更大。她不知那是自己的影子，只以為是鬼怪，頓時驚疑大哭。我摟著她安慰：「那是妳啊！光線被我們擋住的時候就會出現影子，妳瞧，媽媽的影子也出現了！」她似乎理解了，興奮地看著自己的影子舞動。我思索著，原來孩子的恐懼來自未知，而大人又何嘗不是，我們都對世界萬物充滿好奇，對童話故事裡的情節充滿疑問，希望能探知關於它的所有真相。

　然而，一切的憂患也從獲得知識開始。對孩子來說，學習就像打開潘朵拉的盒子，所有的幸福與苦難傾巢而出，無法管顧，但希望它永遠不會消失。她熱愛地理和氣候，理解地震的原理、海嘯的發生，明白各種極端氣候造成的災難。還有那遼闊不可知的宇宙，有奇妙的蟲洞和外星人。她喜歡探索大自然，認識每種動物和植物的名字、習性和特徵。她關心地球上的活火山會不會爆發，擔心食物鏈中的弱者被捕食，問我會不會再有隕石撞擊地球如毀滅恐龍般地毀滅人類。親愛的孩子，這世界一切都可能發生，科學的解答太有限，人類的傲慢與愚昧催生了許多災難，你的小小恐懼和憂慮都可能成真。

　那是一個天清氣朗的午後，公園裡奔跑的狗兒和天空中飄浮的夢幻白雲交織如畫，欒樹最金黃的身影已然褪成澀紅，蒴果膨脹成氣囊狀，像千萬個小燈籠掛在樹梢。我們牽著手在草坪上散步，她忽然一臉愁容問我：「媽媽，等我上國小的時候，妳就會變老了嗎？」我心想，其實人都會一點一點地變老。但我只能回答：「在妳長大前，媽媽答應妳老慢一點。」她接著問：「是不是我長大了，你和爸爸就會變老，然後像奶奶一樣上天堂？」我老實答：「是的。」她眼裡霎時蓄滿淚水，哽咽地說：「那我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，我不要長大，也不要變老，我要和你們永遠在一起。」

　那一晚，孩子躺在身邊注視著我，彷彿在檢視我的臉上是不是有老去的痕跡。我伸出手輕撫她的頭，彼此凝望，在那看似轉瞬即逝卻又無比漫長的凝望裡，母女正在交換比言語更深摯的親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