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林念慈

　隨著年歲漸長，她銳利且充滿傲氣的下頷線，如今已成慈悲的圓弧，除了外形之外，生活也開始有了許多「不得不為」，比如從前她做不到的早睡早起，以及曾不屑為之的「看中醫調養身體」。

　歲月，原是一堂妥協的課程。

　也不是真的有什麼大毛病，翻來覆去，不外乎是肩頸痠痛或支氣管過敏，但也習慣了每週來拿藥，至少這世上還有個人願意對自己望聞問切，偶爾一兩次忙碌沒來，還覺得有幾分寂寞；上次看見醫師在病歷中打了「舌裂、苔白膩」等字眼，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，只是眼前浮現出一個口乾舌燥的女人，似乎急於解釋什麼，但分辨不清，最後只能保持沉默。

　這天她照例來診所報到，換了一位新醫師，但那名字熟悉得讓她心驚。彼時正值年少，卻被考不完的物理化學、挨不完的板子，壓得好老好老，她向來不是什麼漂亮女孩，加上那身白衣黑裙的制服，整個人更是無比黯淡：直到揹著吉他的男生出現在公車上，她黑白的世界忽然多出一抹亮眼的色彩。所有身陷愛河的女生都是名偵探，她默默記住襯衫上的校名與姓名，很快便打聽到他是Ｄ校吉他社的社員，藉著去社團網站留言，找機會與他互動，漸漸地開始交換少男少女的心事，並暗自甜蜜著。

　他從不知她是誰，就連網名「秋芊」也是虛構的，但這一點也不重要，只要她心知肚明就可以了，此後每回在公車上擦肩而過，她都感覺到胸口的青鳥將要破籠而出，那就是暗戀中的高光時刻。只是網戀終究要化暗為明，聊了三個月，他約她參加成果發表會，甚至說「我練了〈唯一〉要送給妳」云云，而她卻在電腦前如遭雷擊；曇花只有一現才美，也唯有躲在夜色裡，才不會被其他芳容所掩蓋，更何況自己不是月下美人，只是朵平凡的小草花，開在角落裡無人聞問，就是見了，想來也是「對面不相識」。既有美麗的開端，又何必留下難堪的結局？

　她兀自人間蒸發，不再回覆男孩的消息，任憑對方吶喊、猜疑、請求……直到再也沒有任何聲音，她才有勇氣再次登入聊天室，惆悵地看著那一句：「妳為什麼沒有來？」

　當她走入診間，又能感到胸口的鳥兒在振翅，男孩不再年輕、帥氣，指尖也不再撥弄吉他的弦，而是搭在她的左手臂上，感受這隱藏了二十多年的脈動；儘管那天下著滂沱大雨，她還是去了，遠遠地、偷偷地聽著那首為她彈奏的情歌：「真的希望你能釐清，若沒交心，怎麼說明？」

　醫師瀏覽著病歷，一邊閒話家常：「上週怎麼沒來拿藥呢？」

　她怔怔地看著他，想說些什麼，舌尖卻彷彿裂出了一條大河，隔在他們之間；她垂下眼，說了句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話：「我來過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