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田運良　

深淵有詩！是的，深淵裡正涓涓傳頌出汨汨詩意，鏗鏘鋼錚的，悠揚遞遠超越半世紀……。此〈深淵〉泉湧詩意來自「瘂弦」，鐵澆銅鑄的詩人名姓，歷一生擎筆揮力擊敲、鋪紙揚篇奔騁的文學大家、編輯職人。

〈深淵〉收入《瘂弦詩集》，成為傳世巨著，其正是瘂弦專一、唯一的重量級作品集。一即全部，全部即一，微小的「一」蘊含著極大的勁力，此書獨步縱橫詩壇，非但獲頒「臺灣文學經典三十」隆譽，影響當今後輩詩人甚殷。瘂弦更三度入選「當代十大詩人」之列，直是精萃引領華文詩學，輝耀當代臺灣詩壇。

瘂弦本名王慶麟，祖籍河南南陽，青年時代於大動亂中入伍，隨軍輾轉於民國38年來臺，42年進入北投復興崗政工幹校（今國防大學政治作戰學院）影劇系，兩年畢業後至左營初任海軍廣播電臺，並與張默、洛夫共同創辦「創世紀詩社」、發行《創世紀詩刊》，迄今至為最重要的文壇社群。51年返回政工幹校任教，四年後以少校軍銜退伍。瘂弦的文學生涯至為傳奇，其始於42年所寫的〈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〉、終於54年完成的〈復活節〉，現代詩創作活躍期前後僅13年，即精鑄淬鍊出富蘊美學思維之詩藝佳構，成詩無多但首首經典，為臺灣詩壇乃至兩岸華文拓闊可觀的文學視野。

其重要代表作〈深淵〉創作背景年代，值逢戰爭高壓對峙、政治封閉箝制之際，軍旅戎馬倥傯間，瘂弦以詩安頓志神靈心，體其世局詭變、行其縱情創寫，披荊斬棘出迴環複沓後粼澤閃現的詩影風光。此詩開篇副標題即引沙特名言「我要生存，除此無他；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。」標明此詩探討「生存」之主題。而長達十三段、上百行的生死釋義裡，意象紛陳出生命荒謬、轉折之萬象，收尾的最末段尤為震撼且意境縈迴：

這是深淵，在枕褥之間，輓聯般蒼白。

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，這是窗，這是鏡，這是小小的粉盒。

這是笑，這是血，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！

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賸下一個空框，她逃走，

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。

而這是老故事，像走馬燈；官能，官能，官能！

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，

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。

哈雷路亞！我仍活著。

工作，散步，向壞人致敬，微笑和不朽。

為生存而生存，為看雲而看雲，

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……

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；

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，

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。

以深淵的「枕褥之間，輓聯般蒼白」陰鬱相喻「窗、鏡、粉盒」、「笑、寫」的隱略批判，字淺卻語驚、句魅更意深，又兼敘承擔之家國重負，高踞詩人的預言者位置，詩句呼應過去與未來，並泛及底層庶民的困頓內心。濃墨重彩琳琅滿目地立其情、抒其懷，卻也殘酷真確直擊時代之核的野心，其敏銳精靈筆觸，文史縱深學養，於此文學史大座標的標舉衡鑑裡，獨樹明幟長青、昂矗詩壇亙久。

張默在〈現代詩的特徵〉更曾高度讚賞〈深淵〉是：「現代詩中一座最繁複、最莊嚴而又鳴奏著各種樂章的陳列館。」又言「說是感覺的，卻又像是意識的；說是不道德的，卻又像是神聖的；說是毀滅的，卻又像是歸趨於積極的建設的。」詩人之於社會亂擾的不滿與批評，面對現實瀰漫的虛假與墮落，及政治掛帥的教條與箝制，選以貌似嘲諷譬喻而實則憤怒怨慨的語言表達，擇就高度濃縮多義的字詞，雄撥以瘂之弦、挺身抗衡一個時代的荒蕪。

然而，瘂弦軍旅退伍後，詩情也嘎然封字停筆，53年接編《幼獅文藝》、63年兼編《中華文藝》、66年主導《聯合報‧副刊》（亦任《聯合文學》首任社長兼總編輯），則開創出下一程「活出編輯魂」之光華盛世。

長達45載的編輯歲月中，他不只讓隸屬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的《幼獅文藝》跳脫機關刊物格局，更將文學傳播之媒體視野更多元開擴，融匯現代主義、鄉土文學、海外文音等諸多「文化想像」議題，交織於雜誌篇幅上競技爭鳴而大放異彩；之後瘂弦接編《聯合報‧副刊》重職時，正逢鄉土文學論戰及後現代社會情境崛起之眾聲喧嘩，準以「傳統文藝的擁護者」、自我主編權力擘劃下，展現編輯技藝與文壇能量，統合傳統與新變，以個人歷練特有的溫情、智識、人緣、風度，創見企劃新題、銳意運籌編輯，既拔擢新秀也策勵名家，本土在地、海外全球兼容相繫，集大成式地於報紙版面疆圖上創造文學話題、鼓動閱覽風潮，不僅打造出獨特風格之「副刊黃金歲月」，更呈現出文化中國深涵，領居時代潮流之先，「一代名編王慶麟」繼往開來，真確燦然活出精采編輯魂。

〈深淵〉裡的澎拜詩意，始終衝盪著華文文壇的大時代而激瀾不止……，猶憶瘂弦當年豪邁「我們缺吃、缺穿、缺錢，就是不缺理想與激情」的雄志壯懷，無論是詩文書寫神思飛躍的遠拓，或是編輯志業開疆闢土的跨邁，「不是我自己了不起，而是這個時代了不起」之諾，為瘂弦人生奠下了難再匹敵的時代定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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